【文献领读者】

考古那些事：在“露西”成为展品之前

张佩娜

（厦门大学博物馆与文物学硕士，原世博会博物馆文献研究中心实习生）

1974年的11月24日，接近正午时分，炙热的日光烘烤着埃塞俄比亚的大地。“阿法尔科学考察队”成员，美国人类学家[1]唐纳德·约翰逊与他的研究生已经在哈达尔遗址162号点，一片尘土飞扬的平原上搜寻了两个多小时。

从小就对人类起源有着狂热爱好的约翰逊此刻看着他们两个小时的成果——不起眼的羚羊化石、马牙齿、猪头骨等，显出一丝无奈。

就在他们不得不打道回府时，沙坡上的一块化石突然跃入约翰逊的眼帘，他看到一块“两英寸长、浅棕色带灰色的化石碎片，形状像一把扳手[2]”。

科教纪录片Finding the Lucy Fossil的情景再现

对骨骼烂熟于心的约翰逊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块臂骨碎片——只可能来自于原始人类或猴类！他跪下将它捡起，仔细检查。这块臂骨属于尺骨[3]的肘部末端，背面明显缺少猴肘的特征，潜意识里一个声音越来越响亮——原始人！约翰逊手捧化石，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额上汗水滴落的声音和阳光直射在肩上的灼痛感无比清晰。

当约翰逊抬眼扫视周围时，很快发现了其他颜色相似的骨骼碎片，重要的颅骨后方碎片就躺在臂骨旁，约1米外有股骨碎片，附近还有脊椎骨、骨盆、肋骨与颚骨的碎片。

“人类!”我情不自禁。“全是hominid（人科动物）!”我们仔细检查每一块骨头时，兴奋之情猛涨。“我不相信！你相信吗?”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喊。我们汗流浃背，互相拥抱，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4]。

他们的狂喜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他们发现的，是著名古人类化石，“人类祖母”露西！

“人类祖母”名片

姓名：露西Lucy 性别：女

年龄：发育完全，但极年轻 年代：距今约318万年

身高：1.1米 体重：29公斤

婚育状况：“已婚已育” 生理特征：膝盖外翻，能够直立行走

种族：哺乳纲-灵长目-人科-南方古猿属-南方古猿种

化石残存状况：全身骨骼的40%

露西的发现既是巧合，只要约翰逊稍不注意，化石就可能被错过，再下一场沙漠雷雨，这些化石就会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但因为约翰逊这样的研究人员日复一日坚持的田野工作，露西的发现也是必然。

今时今日，世界上多座博物馆都在展出露西的化石模型，人们得见百万年前的“人类祖母”的真容。我馆（世博会博物馆）第六展厅就陈列着一件珍贵的露西化石官方复制品（全球仅有五件）。我馆“露西”全身骨骼被补全，头部向右上方昂起，嘴巴大张，双臂与双腿各一前一后，膝盖弯曲，脚跟提起，呈现直立行走的姿态。

世博会博物馆第六展厅的“露西”复制品

不过，面对这件展品时，除了阅读展品标牌，你是否想过：从1974年时的“碎片露西”到世博馆中的“行走露西”，它经历了几步？科考队做了哪些工作？

这个问题似乎很像“把大象装进冰箱需要几步”，不少人都能说出一些关键词：科学考察、研究、野外……但，第一步该做什么？

答案不再好找。不错的办法是回到70年代，跟随约翰逊科考队的步伐来揭晓。

Step1田野调查

1972年，法国地质、古人类学家莫里斯召集了来自英法美三国的古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古生物学家，组建了“国际阿法尔科学考察队”，向哈达尔地区开拔。

要从广袤的非洲平原上找到渺小的原始人化石碎片，难度何其大。所以，先定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区域，是人类学家必做的第一步，即解决“挖哪里”“挖什么”的问题。

发现哈达尔地层就是一场漫长但成功的田野调查。1966年，莫里斯开始对埃塞俄比亚阿法尔地区进行地质勘探，4年之后，他终于发现哈达尔“化石田”，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然而，找到史前“化石田”，只是发现露西的第一步！数不清的平原沟壑纵横交错，数以万计的远古化石零散在地表和地下，科考队进驻哈达尔之后又何去何从？

【专业贴士】 田野[5]考古调查

除了查询文字图片资料，考古学家非常青睐实地调查，走访村落的村民、去断崖处踏查[6]、用探铲钻探地下土样观察土质土色，以及遥感、地球物理勘探等科技手段都是常用的调查方式。

探铲钻探出的泥土

Step2发掘与采集

  找准目标后，科考队面临的是漫长的地毯式发掘、采集任务，以及非洲的酷热与干燥，更磨人的是，发掘往往要日复一日细致地重复同样的活儿，却对到底能收获什么一无所知。

采集地表的化石标本相对轻松一些，但记录工作一步也不能少。

当约翰逊发现露西的一部分骨骼化石后，尽管极其兴奋，他仍迅速掏出笔记本，准确地标记出散落在地面上的每一块骨头碎片的确切位置，记录好其他信息，再小心翼翼地取走了那块尺骨和一块下颌碎片，将它们包在大手帕里，才返回营地。

约翰逊的好消息点燃了整个科考队。当天下午科考队全员抵达沙坡处，开始精细的发掘和采集。整个过程花了三周，最终他们发现了100多块没有重复的骨头碎片！

这些碎片，会像他们猜测的那样，属于同一个人吗？

【专业贴士】 田野考古发掘

现代考古学家采集埋藏在地下的遗物最常采用“探方法”[7]。按正南北方向布方，划出等大的探方进行发掘。去除表层土后，就得用巴掌大的手铲一点点刮探方四壁与地面，以发现遗迹。一旦发现遗迹遗物，决不能直接挖走了事，必须拍照、绘图、记录坐标方位等，详细记录完毕，才可以提取。

印度那格浦尔发掘现场的探方                                                                           考古专业学生使用手铲发掘

Step3室内整理

田野工作另一重挑战在于，当结束一天疲惫的发掘或采集后，科考队员回到大本营，又需马不停蹄地投入室内整理的工作。

1974年的阿法尔科考队大本营里，就是这样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成筐的古生物化石有序堆放着，长长的工作桌上铺满书籍、笔记、化石标本、各类化学溶液与科学仪器，学者们全神贯注地拼对、修复或记录着手中的化石或碎片。露西的骨骼躺在修复桌上，被一点点聚集，数百块碎片被证实都来自于一个人。

科教纪录片Finding the Lucy Fossil的情景再现

夜幕降临，为庆祝这一发现，大家享用了丰盛的晚餐，录音机里反复播着披头士乐队的歌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有人提议，就将发现的古人类命名为Lucy，露西由此得名。

考察结束后，经过埃塞俄比亚政府的允许，约翰逊将所有的露西骨骼带到了美国克利夫兰自然历史博物馆，人类学家欧文·洛夫乔伊对骨骼进行了稳定和重建，40%的露西骨骼+60%的修复骨骼模型让露西真容毕现，博物馆还根据原件制作了逼真的倒模复制品，以供展览。

克利夫兰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倒模露西

万事俱备，当露西即将被放进透明玻璃展柜，博物馆该如何展示她？展牌上该写什么？

【专业贴士】 室内整理工作

室内整理听起来并不复杂，实际上汇聚了一系列琐碎又关键的工作。

为出土物仔细“沐浴”或“瘦身”，即洗去或剔去附着的泥土、污垢等，使其恢复真容。清点统计全部收获，为它们逐个编号，再针对重要的出土物开展全套“出土护理套餐”：拼对（拼合碎片）、修复、绘图、拍照、文字图表记录……整理完毕，轮到分析研究工作大展拳脚。整理工作事无巨细，常常要比发掘付出更多倍的耐心和时间，例如修复工作，几件文物就足以撑起一季时长的《我在故宫修文物》。

Step4研究与展出

在亮相前的最后时刻，文物们仍需经历一道“淬炼”——研究。只有经过学者们的研究，文物才不再是摆设。

以露西的年代为例，318万年，这个数字实际上跨越了20年，前后耗费2年多时间才得出。1974年，莫里斯与阿伦森（凯斯西储大学）就试图通过钾—氩定年法为化石测过年龄，但因种种因素阻碍，结果并不准确；1990-1992年，二人终于发现了更合适的与露西伴生的火山灰样本，此时也有了更精确的氩-氩技术。经过测定，露西的年代终于被确定至距今约318万年前。

  露西的各种信息就是这样一步步完善起来的。随着研究的深入，她展牌上的字数越来越长，在博物馆中的形象也越来越丰富。

最开始，露西仅仅被展示40%的骨骼，从她的模型完成，露西终于以站立姿态展现。

露西40%骨骼展示 埃塞俄比亚国家博物馆中的露西

在克利夫兰自然历史博物馆暂住9年之后，露西回到了故乡，在埃塞俄比亚国家博物馆展现重建面容：一个身材矮小，直立行走，昂头向上看的南方古猿。

2007年时，露西又“飞”去了美国，休斯顿自然科学博物馆组织了一场持续一年的盛大巡回展览《露西的遗产：埃塞俄比亚隐藏的宝藏》，2008年10月起，露西又被送至西雅图、德克萨斯州、纽约各地，进行展出或CT扫描。

露西越来越多地以仿真复原模型的姿态出现，她传递出越来越多的信息。当人们看到复原的露西时，很容易就能看出这是一位年轻的、完全能站立、行走的女性古人类，她张大的嘴与向前指的手指很容易让人联想，她正在和人沟通。

墨西哥国立人类学博物馆的露西复原像 日本国立科学博物馆的露西复原像

露西之后，越来越多的古人类化石及石制品面世，如1993年，同在埃塞俄比亚，中阿瓦什地区发现了距今250万年的南方古猿化石，肯尼亚则相继发现了南方古猿阿法种、鲍氏种、“1470号人”头骨等等的化石。“露西时代”越来越具体：第四纪大冰期，非洲大地上，现代人和黑猩猩共同的祖先懵懂地诞生。始祖人类开采燧石，与巨形的史前动物厮杀，在新石器时代幽深的洞穴壁上一笔笔勾画出艺术的线条……古人类与史前考古学的美丽正在于此。在成为展品之前，露西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这些学科的工作真相，不像探险小说里的神秘，但充满着激情与张力，代表了人类对“我从哪里来”永恒的好奇与尊重。

拓展阅读：世博会上的考古学大会

早在100多年前，世博会就开始与考古学彼此成就。世博会的考古论坛，让各国学者分享成果，共同进步；考古学的工作，让世间发现了露西；世博会的举办，让你我得以与她相见：

1867年，正逢巴黎第二次举办世博会，第一届国际人类学和史前考古学大会就在这一年召开。1889年巴黎世博会期间，大会举办到第十届。

这届大会上，来自德国、法国、阿根廷以及中国等30余个国家的数百名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围绕“史前洞穴与古人类的关系”“冰川现象的周期性”“洞穴和冲积层中的古人类艺术和工业”“石器、青铜、铁文明之间的时间关系”“中欧和西欧原始人口的社会状况”等八个议题激烈地讨论。

翻开1889年人类学大会的记录，每一个字符都充满了人类学者、考古学者对人类蒙昧时代的好奇与狂热，尊重与探索。在书中，我们或许更能体会，宏大的史前世界里，人族先祖们的往事是那样惊心动魄、熠熠生辉。

《1889年国际人类学与史前考古学大会》题名页

馆藏信息：世博图书馆数字资源库

欢迎有法语基础的朋友到馆阅读全文

注释

1人类学：人类学体系庞大，通常被划分出文化人类学、考古学、体质人类学及语言人类学这四大分支。

*考古学在中国一般从属于历史科学，在其他国家则多数从属于人类学。本文取后者进行讨论。

*体质人类学包含古人类学这一分支学科，古人类学通过考古发掘出来的古代人类骨骼、古人类及与之近似的动物化石来研究人类的起源和进化、演变过程。

因此古人类学与（史前）考古学的研究紧密相关，互相配合。

2 Johanson, Donald C.; Wong, Kate (2009). Lucy's Legacy: The Quest for Human Origins. Harmony Books. P4.

3 尺骨：前臂的稳定骨，是两根前臂骨中位于内侧且较长的骨。

4 同2

5田野：人类学的“田野”并不仅指田地和原野，而是指一切户外实地现场。想要获取第一手资料，人类学者必须开展田野工作，田野研究是人类学学科的标志。

6踏查：实地步行调查。

7探方：每隔一定距离（一般为1米、5米、10米）将发掘区域划分为等大的正方格，分工发掘，这些正方格就是探方。

推荐文献（欢迎来世博图书馆阅读）：

1.《实证上海史：考古学视野下的古代上海 陈杰著 》

2. 《考古学专题六讲 张光直著》

3.《中国重要考古发现．2009 国家文物局主编 》

文献资料来源

Johanson, Donald C.; Wong, Kate (2009). Lucy's Legacy: The Quest for Human Origins. Harmony Books.

Johanson, Donald; Edey, Maitland (1981). Lucy, the Beginnings of Humankind. St Albans: Granada.

Lucy's Story, [OL]. https://iho.asu.edu/about/lucys-story#sixth, 2019-02-11.

Jungers, William L. (June 1988). "Lucy's length: Stature reconstruction in Australopithecus afarensis (A.L.288-1) with implications for other small-bodied hominids". American Journal of Physical Anthropology. 76 (2): 227–231.

张宏彦.中国考古学十八讲[M]. 陕西人民出版社, 2008:63-73.

Maurice Taieb, [O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urice_Taieb, 2019-02-15.

马宁, 娄玉山, 邢松. 最完整的南方古猿化石[J]. 化石, 2012(2):6-8.

科教纪录片Finding the Lucy Fossil的情景再现, [OL].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qcpkx8tfKI, 2019-02-13.

探铲钻探出的泥土, [OL]. http://www.taizhou.com.cn/wenhua/2016-08/07/content_3092004.htm, 2019-02-15.

印度那格浦尔发掘现场的探方, [OL]. http://excnagasi.in/excavation_chichali.html, 2019-02-15.

克利夫兰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倒模露西, [O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leveland_Museum_of_Natural_History, 2019-02-10.

露西40%骨骼展示, [OL]. https://iho.asu.edu/about/lucys-story#die, 2019-02-15.

埃塞俄比亚国家博物馆中的露西, [OL]. https://www.tripadvisor.com/LocationPhotoDirectLink-g293791-d480664-i305726679-National_Museum_of_Ethiopia-Addis_Ababa.html#305726679">

墨西哥国立人类学博物馆的露西复原像, [OL]. http://www.dis.uia.mx/grupos/2016p/compint2_a/daniela/proyecto03/, 2019-02-19.

日本国立科学博物馆的露西复原像, [OL]. https://ja.wikipedia.org/wiki/%E3%83%AB%E3%83%BC%E3%82%B7%E3%83%BC_(%E3%82%A2%E3%82%A6%E3%82%B9%E3%83%88%E3%83%A9%E3%83%AD%E3%83%94%E3%83%86%E3%82%AF%E3%82%B9), 2019-02-10.